青絲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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青絲亂
元春在他輕浮的語調裏微微皺眉, 想也不想的拒絕：“不要。”
“夏日來，東橋風光無限，接天蓮葉碧無窮, 天上煙火十裏開，不看可惜。”江之言猜到她不會答應，沒有勉強, 看一副侍女打扮, 便問, “怎麽如今在佟長史府上當差？”
他沒問元春為何來定安, 雖然從前他提過可以帶她來看定安風物，但元春想也沒想就拒絕了，她說不喜歡定安——
所以那日在官衙, 他隱約在人群中好似看到她時, 有點不敢相信，但不敢相信還是沒忍住多管了閑事, 不然以他的性子，這種事素來是懶得過問，只那時他不確定是她，到後來確定時，元春已經跪在堂前, 為自己的爹娘討公道了……
三年前初見, 兩人稚氣天真，如今再見, 俱是物是人非, 江之言想問她的近況, 又不敢問，就像他自己也不敢想從前的事一樣, 說得迂回——只他如今為了仕途，四處逢迎，自認是見人說人話，見鬼說鬼話，沒想到如今對上元春，倒是有些不知該怎麽開口，罷……
“佟老夫人生辰，正好缺個廚娘。”
“在佟府當當廚娘……如何都不是長久之計……”江之言言簡意賅道，“如果你以後遇到什麽難處，可以到衙門尋我。”
元春搖頭：“不用了，我有去處的。”
江之言見她疏離如此，失笑：“還耿耿於懷那半貫錢呢？”
元春卻說：“沒有，而且你不是已經還我了嗎。”
她其實不是在意錢，當初江之言到家裏借宿的那幾日，恰是阿娘流言最盛的時候，鄭秀才替她娘說話也就在那幾天，所以元春才會對江之言另眼相看，才會信任他，但事實證明，江之言不值得她信任，他說事出有因，既是如此，為何不同她說呢？元春攤開手心，裏頭是他剛還給她的錢：“現在我們兩清了。”
“怎麽能兩清呢，如果當時不是你們，我早就流落荒嶺了，也不可能考上舉人。”
元春實話實說：“換做別人，我和爹也會相幫的。”
江之言一頓，眸光微暗：“是嗎……”
“嗯。”
他知道元春說的是實話，可便是這樣，才叫他覺得有丁點難過。
“……既是廚娘，前廳已經開飯，想來也沒你什麽事了。”江之言擡頭看天，“時辰不早了，送你回家？”
因著他這話，元春看了眼時辰，還沒算清楚，便說：“有人來接我。”
江之言的眉峰極輕地挑了一下，後很慢地眨了下眼，掩飾情緒：“是嗎？”
於是，元春在佟府後門等江酌的時候，江之言便一直賴在旁邊不走，元春看了他好幾眼：“……我是廚娘，忙完了做飯的事，自然可以走，你瞧著是賓客，怎麽也走了？”
他說了他是舉人，想來如今已經官運亨通了。
江之言好整以暇地看著她：“關心我？”
“……趕你。”元春實話實說。
江之言笑了聲：“近來城中不太平，便是京城來的大將軍都死了，你一個小娘子……”
元春聽他說“不太平”，有些許尷尬，又不想多說，讓他疑心：“會有人來接我的。”
江之言聽了她那句趕走，便覺得她是在說假話，語氣悠然，好整以暇的：“誰啊，我也想見見。”
這一等，小半柱香過去了，江之言見她遲遲沒等到人，開口：“你不想我送，我租輛馬車送你也是行的……”
只話音沒落，巷子口出現了一道頎長身影——那人身著玉色竹紋長袍，發束木冠，此外再無多餘配飾，整個人看著幹幹凈凈也清清冷冷，一張格外出塵俊俏的臉上神色淡漠，鳳眼狹長，眼尾的睫毛壓住了大半眸光，看起來有些拒人於千裏之外，遠遠瞧著，好似哪家不世出的公子誤入樊籠。
直到人走近，江之言才發現那人手中還提著一袋糕點，充滿煙火氣的桑皮紙與他格格不入，他還沒有說話，也看不清眸光，但不知為何，江之言能感覺到他就是元春在等的人，而他手上的糕點就是給元春買的……
果然，下一瞬，元春忽然踮起腳同人招了招手，不自在的神色在看見他的那一瞬，舒展開來，連眼尾都帶著笑意——臉上是江之言熟悉，想見卻又見不到的神情。
而也是一霎，來人原本冷若冰霜的臉上忽然消融，整個人多了幾分生氣，他走近，問：“怎麽出來這麽早？”聲音清潤。
元春猶豫了一下，往他那處挪了一小步，沒有說話。
江之言卻知道是因為自己了。
他下意識笑出聲，江酌因此註意到他，元春便給江酌介紹：“江羨，從前在家裏借宿過，今日忽然在佟府碰到……”她知道江酌不認識，於是悄聲補了句，“半貫錢那位……”
“半貫錢那位……好歹有過幾日交情，怎介紹得這般生疏？”江之言搖頭喃喃，“草字之言，不知兄臺怎麽稱呼？”
江酌聽出他話語裏故作親近的語氣，多看了他一眼，說了自己的名字。
“也姓江啊。”江之言笑了，拿出那套逢迎的語氣，“這都遇上了，說不定七百年前咱們還是一家呢。”
江酌卻道：“不大可能。”
“這麽見外？”江之言微微揚眉。
江酌斂眸，神情有些淡漠，像是不大想同他說這些沒營養的話：“閣下還有事？”
“老友敘舊，兄臺不想聽聽我和元春姑娘的前塵往事嗎？”江之言依舊笑得溫和。
“確實不大想聽。”江酌直言道，“江知縣說的那些前塵，我應該都聽過，三兩句話，不值得一杯茶的功夫。”
他只說了前塵，像是覺得他們的事，連“往事”都算不上。
“是嘛……”江之言聽他念出自己的身份，笑意裏帶著幾分狠，“我倒是覺得三天三夜都說不完。”
江酌微擡眉峰：“日暮了，江知縣還沒睡醒？”
氣氛有些劍拔弩張，元春背著手，偷偷往後退了一步，剛好是個江之言看不到，但江酌可以看到的地方，然後歪著身子，沖江酌做了個鬼臉。
不大嚇人，甚至有些俏皮。
江酌的目光不動聲色地看過去，就見元春一頓忙活——一會兒捏自己的臉，一會兒指江之言，然後伸出手指搖了搖，表情嫌棄，好似在說：不要理他。
江酌的眉峰更擡了些。
元春以為江之言看不到，卻不知道夕陽西斜，影子落在前方，早已將她出賣了個通透。
江之言將這一切盡收眼底，忽然覺得沒意思，伸了個懶腰：“……確實也到了要睡覺的時候。”
便是這時，莊文沖從後頭趕來，手裏還提著菜，瞧見人了抱怨著：“走這麽快做什麽？”
元春沒想到莊文沖也來了，看他手裏的東西：“你們去買菜了？”
“江酌說你今日忙。”
元春彎了彎眼睛：“今晚想吃什麽？”莊文沖買的菜都是自己喜歡吃的，於是便開口報了很多菜名，然後就被江酌瞪了，那眼神，像是在看豬。但他沒直說，只是嫌棄地同元春說：“他什麽都能吃。”
三人看起來很是熟稔，關系親近，雖然聊得有一搭沒一搭的，卻鮮明地把江之言隔絕在外，擡步走的時候，甚至沒想過同他說一聲。江之言枕著手，自覺該走的，這樣至少體面些，可反應過來時，卻已經擡步跟上了：“幾位去哪兒？”
莊文沖也是這時才發現他，盯著人看了一眼，莫名覺得眼熟，遲疑著答：“回家吃飯……”
“既然這麽多人，多我一個嗎？”
元春和江酌還沒開口，莊文沖就說：“多。”
江之言：“……”
“不是，兄弟你誰？”莊文沖擰著眉，“我今日沒買這麽多菜，你下次提前說？”
“我是元春朋友。”
莊文沖轉頭去看元春，畢竟他還指著元春的賞飯吃呢，可江之言話音一落，元春就已經扯著江酌的手，加快腳步，走遠了，像是有壞人在追他們似的。
莊文沖看出什麽，深深睨了江之言一眼，拖慢他的腳步：“兄弟，你幹什麽的？”
“你又是幹什麽的？”
莊文沖不喜歡墨跡，直接同他說了：“人家是夫妻倆。”
江之言一頓，扭頭去看。
就見元春面對著他走在江酌前面，嘴巴一張一合的，像是在說什麽趣事，表情鮮活。
落日的餘暉灑在她身上，將她的發絲都染得金黃，像是叢林深處跑出來的精靈，美好而又讓人向往。站在她對面的男子，神色不明，只有一小段側臉，流淌著很淡的笑意。
江之言看著他們的背影——朗朗乾坤，他們並不如何親昵，但就像他們被昏黃拉扯交疊的影子一樣，好似怎麽也分不開了。
“什麽時候的事啊……”
“你不知道的時候吧。”莊文沖同人道別，“畢竟我也是剛知道。”
元春從江酌手裏把糕點接過來，看上面印著的徽識就知道，是她常吃的那家，她聞了聞，有紅豆酥的味道，故意問：“是給我買的嗎？”
江酌看她背著身子走路，便替她看後面，答得隨意：“可能是吧。”
“為什麽是可能？”
“因為元春姑娘朋友多，只怕早在外頭吃飽了，我這糕點，入不了她的眼。”
元春立刻說：“入得了，入得了。”說完，暗戳戳補充，“不熟的才叫元春。”
江酌順著她的話問：“那熟的叫什麽？”
“叫阿歲。”元春說著，停住了腳步，往江酌跟前湊，小聲說，“還可以叫娘子。”
“熟的都可以叫？”
“只有隱哥可以。”元春看就要到家了，於是站在門口的臺階上，把門擋住，“要叫嗎？現在就可以叫哦。”
江酌擡眸了：“不叫不能進門？”
“嗯哼。”元春得意地擡下巴。
“那我走了。”他說完，轉身就要走，元春一著急，從後頭跳上去，摟住了他的脖子，江酌怕人摔了，順勢把人背起來，問她：“元春姑娘不是不讓我進門？”
“元春不讓，小娘子讓。”元春摟住人的脖子威脅，“隱哥不要他的小娘子了嗎？”
“誰是小娘子？”江酌背著人進家門，“需要進門的才是小娘子。”
莊文沖跟在後面聽了一會兒，沒眼看了，溜進了竈屋。
這日莊文沖買了許多菜，傍晚報過的菜名，元春大多都做了。
莊文沖飯飽酒足，倚在凳上裝大爺，被江酌看到了，趕去洗碗。
只莊文沖到底是半個少爺出來的，沒幹過活，元春洗完澡出來，就看到莊文沖還在洗，她於心不忍，過去指導了幾句。
江酌給元春留了門——莊文沖來之後，元春就徹底沒有回去住的機會了，所有的東西都搬來了江酌的屋子.這會兒快睡覺了，他正收拾床鋪，然後就從門縫裏瞥到元春在和莊文沖說話。
元春剛洗完澡，三千青絲要挽不挽的，半垂在胸前，整個人就是剛出浴的模樣，水靈靈的，面頰因為被熱氣蒸過，泛著潤紅，連唇瓣看起來也比往日更有血色——明明就是日日見過的樣貌，但不知為何，好像素來清麗的小姑娘長大了些，油燈下，那雙泛著困倦的杏眼好似多了一點嫵媚，江酌眸光微暗，把門打開了點，叫人：“阿歲。”
元春聽到聲音，立馬回頭，江酌的心情因此好了一些：“……回來睡覺了。”
“來了。”元春轉頭同莊文沖說了句，“不會洗就先放著吧。”然後快步從江酌身側，擠進了屋裏。
莊文沖：“……”
原本熱鬧的小院驟然安靜下來，到最後，只剩晚風和樹葉摩梭的沙沙。
他又洗了會兒，仍是不得要領，捏著抹布的手緊了緊，然後，就見江酌屋裏的燈已經熄了……
莊文沖氣憤地把抹布扔到一旁，也是這時，湯圓打他腳邊過。
長長的尾巴豎起來一截，撩著他的腳踝轉了一圈，踩著步子回自己的窩裏——它的習慣同元春有些像，睡著前都要踩踩位置，很松弛的模樣。只它窩好後，發現莊文沖還楞在原地，便翻了個身，躺在窩裏，往後仰脖子，沖他叫了一聲。
夜風朗朗，那貓好似在說：還不快跟上，也就我收留你了。
踩過點的巴掌大的小窩，還給莊文沖空了一小塊。
“……”莊文沖憤怒地回了屋，燈沒點一盞，直接睡了。
側屋裏，元春今日有些累，在江酌懷裏找了個舒服的位置，很快就睡了。
江酌感覺懷裏的人睡得漸沈，呼吸均勻地灑在胸前，是個很恬靜安心的姿態，他閉著眼，想這兩日，想到莊文沖終於被就出來了，還活得好好的，想到曹一林答應幫忙查江霽的事，還想到了元春在莊文沖面前替自己說話……
從小到大，從沒有人護著他，從前在江家沒有，到了莊家更沒有，他看著面前的人，心想，但如今，有了。
只她似乎是個很招人喜歡的小姑娘，從前屯田村的陸家郎，剛出孝期就來打聽了，如今這個更是，隔了三年還念念不忘。
江酌低頭，和元春拉開了一些距離，看她的睡顏，嘆似的：“你怎麽朋友那麽多……”
元春睡得安然，並沒有聽到。
只她安睡時，整個人看著比醒時多了幾分恬靜，已經開始張開的小臉一半陷在枕頭裏，一半埋在他懷中，青絲散亂貼在頰邊，平添了幾分慵懶，蝶羽般長而卷翹的睫毛在眼下留下一行清灰，溫柔而繾綣。
江酌垂眸，看著她微微翹起且泛紅的唇瓣，擡指壓了上去——觸感意外的柔軟，比棉花還要軟和，卻並不讓他意外，因為她本就是個很溫暖的人。
只他說不意外，拇指卻沒有放開，而是沿著元春的唇形，一寸一寸地撫了過去，一遍又一遍。指下漸漸升起的溫度沒有叫他停手，而是被他報以更重的力道回應。
就這樣不知被按了多少遍，元春的唇瓣被碾得殷紅，她朦朦朧朧轉醒，聲音拖得長長的，像是困得厲害，卻還是下意識問：“怎麽了……”
江酌的手指就被她的氣息濡濕了。
他的目光落在不知是自己的手還是元春的唇縫上。夜深濃稠，光線不清，明明看不見，可就是因此，指尖上的觸感愈發清晰，江酌在這揮之不去的感覺裏，目光漸漸昏沈，似是比沼澤更渾濁不堪，他說：“親我一下。”
元春就吻上了他的指尖。
乖得要命，怎麽會被別人搶走呢，江酌的聲音啞了些，說：“再親一下。”
元春就又親了他一下。
因為沒睡醒，元春的聲音軟綿綿的：“好了嗎……”
“……嗯。”
元春安心地把自己蛄蛹進江酌懷裏，找了個舒服的位置之後，重新睡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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元春在他輕浮的語調裏微微皺眉, 想也不想的拒絕：“不要。”
“夏日來，東橋風光無限，接天蓮葉碧無窮, 天上煙火十裏開，不看可惜。”江之言猜到她不會答應，沒有勉強, 看一副侍女打扮, 便問, “怎麽如今在佟長史府上當差？”
他沒問元春為何來定安, 雖然從前他提過可以帶她來看定安風物，但元春想也沒想就拒絕了，她說不喜歡定安——
所以那日在官衙, 他隱約在人群中好似看到她時, 有點不敢相信，但不敢相信還是沒忍住多管了閑事, 不然以他的性子，這種事素來是懶得過問，只那時他不確定是她，到後來確定時，元春已經跪在堂前, 為自己的爹娘討公道了……
三年前初見, 兩人稚氣天真，如今再見, 俱是物是人非, 江之言想問她的近況, 又不敢問，就像他自己也不敢想從前的事一樣, 說得迂回——只他如今為了仕途，四處逢迎，自認是見人說人話，見鬼說鬼話，沒想到如今對上元春，倒是有些不知該怎麽開口，罷……
“佟老夫人生辰，正好缺個廚娘。”
“在佟府當當廚娘……如何都不是長久之計……”江之言言簡意賅道，“如果你以後遇到什麽難處，可以到衙門尋我。”
元春搖頭：“不用了，我有去處的。”
江之言見她疏離如此，失笑：“還耿耿於懷那半貫錢呢？”
元春卻說：“沒有，而且你不是已經還我了嗎。”
她其實不是在意錢，當初江之言到家裏借宿的那幾日，恰是阿娘流言最盛的時候，鄭秀才替她娘說話也就在那幾天，所以元春才會對江之言另眼相看，才會信任他，但事實證明，江之言不值得她信任，他說事出有因，既是如此，為何不同她說呢？元春攤開手心，裏頭是他剛還給她的錢：“現在我們兩清了。”
“怎麽能兩清呢，如果當時不是你們，我早就流落荒嶺了，也不可能考上舉人。”
元春實話實說：“換做別人，我和爹也會相幫的。”
江之言一頓，眸光微暗：“是嗎……”
“嗯。”
他知道元春說的是實話，可便是這樣，才叫他覺得有丁點難過。
“……既是廚娘，前廳已經開飯，想來也沒你什麽事了。”江之言擡頭看天，“時辰不早了，送你回家？”
因著他這話，元春看了眼時辰，還沒算清楚，便說：“有人來接我。”
江之言的眉峰極輕地挑了一下，後很慢地眨了下眼，掩飾情緒：“是嗎？”
於是，元春在佟府後門等江酌的時候，江之言便一直賴在旁邊不走，元春看了他好幾眼：“……我是廚娘，忙完了做飯的事，自然可以走，你瞧著是賓客，怎麽也走了？”
他說了他是舉人，想來如今已經官運亨通了。
江之言好整以暇地看著她：“關心我？”
“……趕你。”元春實話實說。
江之言笑了聲：“近來城中不太平，便是京城來的大將軍都死了，你一個小娘子……”
元春聽他說“不太平”，有些許尷尬，又不想多說，讓他疑心：“會有人來接我的。”
江之言聽了她那句趕走，便覺得她是在說假話，語氣悠然，好整以暇的：“誰啊，我也想見見。”
這一等，小半柱香過去了，江之言見她遲遲沒等到人，開口：“你不想我送，我租輛馬車送你也是行的……”
只話音沒落，巷子口出現了一道頎長身影——那人身著玉色竹紋長袍，發束木冠，此外再無多餘配飾，整個人看著幹幹凈凈也清清冷冷，一張格外出塵俊俏的臉上神色淡漠，鳳眼狹長，眼尾的睫毛壓住了大半眸光，看起來有些拒人於千裏之外，遠遠瞧著，好似哪家不世出的公子誤入樊籠。
直到人走近，江之言才發現那人手中還提著一袋糕點，充滿煙火氣的桑皮紙與他格格不入，他還沒有說話，也看不清眸光，但不知為何，江之言能感覺到他就是元春在等的人，而他手上的糕點就是給元春買的……
果然，下一瞬，元春忽然踮起腳同人招了招手，不自在的神色在看見他的那一瞬，舒展開來，連眼尾都帶著笑意——臉上是江之言熟悉，想見卻又見不到的神情。
而也是一霎，來人原本冷若冰霜的臉上忽然消融，整個人多了幾分生氣，他走近，問：“怎麽出來這麽早？”聲音清潤。
元春猶豫了一下，往他那處挪了一小步，沒有說話。
江之言卻知道是因為自己了。
他下意識笑出聲，江酌因此註意到他，元春便給江酌介紹：“江羨，從前在家裏借宿過，今日忽然在佟府碰到……”她知道江酌不認識，於是悄聲補了句，“半貫錢那位……”
“半貫錢那位……好歹有過幾日交情，怎介紹得這般生疏？”江之言搖頭喃喃，“草字之言，不知兄臺怎麽稱呼？”
江酌聽出他話語裏故作親近的語氣，多看了他一眼，說了自己的名字。
“也姓江啊。”江之言笑了，拿出那套逢迎的語氣，“這都遇上了，說不定七百年前咱們還是一家呢。”
江酌卻道：“不大可能。”
“這麽見外？”江之言微微揚眉。
江酌斂眸，神情有些淡漠，像是不大想同他說這些沒營養的話：“閣下還有事？”
“老友敘舊，兄臺不想聽聽我和元春姑娘的前塵往事嗎？”江之言依舊笑得溫和。
“確實不大想聽。”江酌直言道，“江知縣說的那些前塵，我應該都聽過，三兩句話，不值得一杯茶的功夫。”
他只說了前塵，像是覺得他們的事，連“往事”都算不上。
“是嘛……”江之言聽他念出自己的身份，笑意裏帶著幾分狠，“我倒是覺得三天三夜都說不完。”
江酌微擡眉峰：“日暮了，江知縣還沒睡醒？”
氣氛有些劍拔弩張，元春背著手，偷偷往後退了一步，剛好是個江之言看不到，但江酌可以看到的地方，然後歪著身子，沖江酌做了個鬼臉。
不大嚇人，甚至有些俏皮。
江酌的目光不動聲色地看過去，就見元春一頓忙活——一會兒捏自己的臉，一會兒指江之言，然後伸出手指搖了搖，表情嫌棄，好似在說：不要理他。
江酌的眉峰更擡了些。
元春以為江之言看不到，卻不知道夕陽西斜，影子落在前方，早已將她出賣了個通透。
江之言將這一切盡收眼底，忽然覺得沒意思，伸了個懶腰：“……確實也到了要睡覺的時候。”
便是這時，莊文沖從後頭趕來，手裏還提著菜，瞧見人了抱怨著：“走這麽快做什麽？”
元春沒想到莊文沖也來了，看他手裏的東西：“你們去買菜了？”
“江酌說你今日忙。”
元春彎了彎眼睛：“今晚想吃什麽？”莊文沖買的菜都是自己喜歡吃的，於是便開口報了很多菜名，然後就被江酌瞪了，那眼神，像是在看豬。但他沒直說，只是嫌棄地同元春說：“他什麽都能吃。”
三人看起來很是熟稔，關系親近，雖然聊得有一搭沒一搭的，卻鮮明地把江之言隔絕在外，擡步走的時候，甚至沒想過同他說一聲。江之言枕著手，自覺該走的，這樣至少體面些，可反應過來時，卻已經擡步跟上了：“幾位去哪兒？”
莊文沖也是這時才發現他，盯著人看了一眼，莫名覺得眼熟，遲疑著答：“回家吃飯……”
“既然這麽多人，多我一個嗎？”
元春和江酌還沒開口，莊文沖就說：“多。”
江之言：“……”
“不是，兄弟你誰？”莊文沖擰著眉，“我今日沒買這麽多菜，你下次提前說？”
“我是元春朋友。”
莊文沖轉頭去看元春，畢竟他還指著元春的賞飯吃呢，可江之言話音一落，元春就已經扯著江酌的手，加快腳步，走遠了，像是有壞人在追他們似的。
莊文沖看出什麽，深深睨了江之言一眼，拖慢他的腳步：“兄弟，你幹什麽的？”
“你又是幹什麽的？”
莊文沖不喜歡墨跡，直接同他說了：“人家是夫妻倆。”
江之言一頓，扭頭去看。
就見元春面對著他走在江酌前面，嘴巴一張一合的，像是在說什麽趣事，表情鮮活。
落日的餘暉灑在她身上，將她的發絲都染得金黃，像是叢林深處跑出來的精靈，美好而又讓人向往。站在她對面的男子，神色不明，只有一小段側臉，流淌著很淡的笑意。
江之言看著他們的背影——朗朗乾坤，他們並不如何親昵，但就像他們被昏黃拉扯交疊的影子一樣，好似怎麽也分不開了。
“什麽時候的事啊……”
“你不知道的時候吧。”莊文沖同人道別，“畢竟我也是剛知道。”
元春從江酌手裏把糕點接過來，看上面印著的徽識就知道，是她常吃的那家，她聞了聞，有紅豆酥的味道，故意問：“是給我買的嗎？”
江酌看她背著身子走路，便替她看後面，答得隨意：“可能是吧。”
“為什麽是可能？”
“因為元春姑娘朋友多，只怕早在外頭吃飽了，我這糕點，入不了她的眼。”
元春立刻說：“入得了，入得了。”說完，暗戳戳補充，“不熟的才叫元春。”
江酌順著她的話問：“那熟的叫什麽？”
“叫阿歲。”元春說著，停住了腳步，往江酌跟前湊，小聲說，“還可以叫娘子。”
“熟的都可以叫？”
“只有隱哥可以。”元春看就要到家了，於是站在門口的臺階上，把門擋住，“要叫嗎？現在就可以叫哦。”
江酌擡眸了：“不叫不能進門？”
“嗯哼。”元春得意地擡下巴。
“那我走了。”他說完，轉身就要走，元春一著急，從後頭跳上去，摟住了他的脖子，江酌怕人摔了，順勢把人背起來，問她：“元春姑娘不是不讓我進門？”
“元春不讓，小娘子讓。”元春摟住人的脖子威脅，“隱哥不要他的小娘子了嗎？”
“誰是小娘子？”江酌背著人進家門，“需要進門的才是小娘子。”
莊文沖跟在後面聽了一會兒，沒眼看了，溜進了竈屋。
這日莊文沖買了許多菜，傍晚報過的菜名，元春大多都做了。
莊文沖飯飽酒足，倚在凳上裝大爺，被江酌看到了，趕去洗碗。
只莊文沖到底是半個少爺出來的，沒幹過活，元春洗完澡出來，就看到莊文沖還在洗，她於心不忍，過去指導了幾句。
江酌給元春留了門——莊文沖來之後，元春就徹底沒有回去住的機會了，所有的東西都搬來了江酌的屋子.這會兒快睡覺了，他正收拾床鋪，然後就從門縫裏瞥到元春在和莊文沖說話。
元春剛洗完澡，三千青絲要挽不挽的，半垂在胸前，整個人就是剛出浴的模樣，水靈靈的，面頰因為被熱氣蒸過，泛著潤紅，連唇瓣看起來也比往日更有血色——明明就是日日見過的樣貌，但不知為何，好像素來清麗的小姑娘長大了些，油燈下，那雙泛著困倦的杏眼好似多了一點嫵媚，江酌眸光微暗，把門打開了點，叫人：“阿歲。”
元春聽到聲音，立馬回頭，江酌的心情因此好了一些：“……回來睡覺了。”
“來了。”元春轉頭同莊文沖說了句，“不會洗就先放著吧。”然後快步從江酌身側，擠進了屋裏。
莊文沖：“……”
原本熱鬧的小院驟然安靜下來，到最後，只剩晚風和樹葉摩梭的沙沙。
他又洗了會兒，仍是不得要領，捏著抹布的手緊了緊，然後，就見江酌屋裏的燈已經熄了……
莊文沖氣憤地把抹布扔到一旁，也是這時，湯圓打他腳邊過。
長長的尾巴豎起來一截，撩著他的腳踝轉了一圈，踩著步子回自己的窩裏——它的習慣同元春有些像，睡著前都要踩踩位置，很松弛的模樣。只它窩好後，發現莊文沖還楞在原地，便翻了個身，躺在窩裏，往後仰脖子，沖他叫了一聲。
夜風朗朗，那貓好似在說：還不快跟上，也就我收留你了。
踩過點的巴掌大的小窩，還給莊文沖空了一小塊。
“……”莊文沖憤怒地回了屋，燈沒點一盞，直接睡了。
側屋裏，元春今日有些累，在江酌懷裏找了個舒服的位置，很快就睡了。
江酌感覺懷裏的人睡得漸沈，呼吸均勻地灑在胸前，是個很恬靜安心的姿態，他閉著眼，想這兩日，想到莊文沖終於被就出來了，還活得好好的，想到曹一林答應幫忙查江霽的事，還想到了元春在莊文沖面前替自己說話……
從小到大，從沒有人護著他，從前在江家沒有，到了莊家更沒有，他看著面前的人，心想，但如今，有了。
只她似乎是個很招人喜歡的小姑娘，從前屯田村的陸家郎，剛出孝期就來打聽了，如今這個更是，隔了三年還念念不忘。
江酌低頭，和元春拉開了一些距離，看她的睡顏，嘆似的：“你怎麽朋友那麽多……”
元春睡得安然，並沒有聽到。
只她安睡時，整個人看著比醒時多了幾分恬靜，已經開始張開的小臉一半陷在枕頭裏，一半埋在他懷中，青絲散亂貼在頰邊，平添了幾分慵懶，蝶羽般長而卷翹的睫毛在眼下留下一行清灰，溫柔而繾綣。
江酌垂眸，看著她微微翹起且泛紅的唇瓣，擡指壓了上去——觸感意外的柔軟，比棉花還要軟和，卻並不讓他意外，因為她本就是個很溫暖的人。
只他說不意外，拇指卻沒有放開，而是沿著元春的唇形，一寸一寸地撫了過去，一遍又一遍。指下漸漸升起的溫度沒有叫他停手，而是被他報以更重的力道回應。
就這樣不知被按了多少遍，元春的唇瓣被碾得殷紅，她朦朦朧朧轉醒，聲音拖得長長的，像是困得厲害，卻還是下意識問：“怎麽了……”
江酌的手指就被她的氣息濡濕了。
他的目光落在不知是自己的手還是元春的唇縫上。夜深濃稠，光線不清，明明看不見，可就是因此，指尖上的觸感愈發清晰，江酌在這揮之不去的感覺裏，目光漸漸昏沈，似是比沼澤更渾濁不堪，他說：“親我一下。”
元春就吻上了他的指尖。
乖得要命，怎麽會被別人搶走呢，江酌的聲音啞了些，說：“再親一下。”
元春就又親了他一下。
因為沒睡醒，元春的聲音軟綿綿的：“好了嗎……”
“……嗯。”
元春安心地把自己蛄蛹進江酌懷裏，找了個舒服的位置之後，重新睡去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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